我家祖孙三代不善饮酒，甚至滴酒不沾。我的父亲一生坎坷，乐少苦多。在我的记忆中，生平不好酒的他，无论是逢年节喜庆，还是生辰寿诞，亦无论劝酒人如何殷勤，又是何等的美酒佳酿，他始终点滴不饮。但是在父亲的生命中，曾在三次大喜过望之际，才开杯痛饮，甚至破天荒地大醉一场。
我的祖父是一位传统的知识分子，五十年代，他被错误地划为“右派”，下放到农场劳动，一家人的生活从此陷入困顿。我的父亲曾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安徽的一所知名大学，但因为家境贫寒而辍学。父亲无奈当了一名普通工人，娶了来自乡下的母亲，生育了哥哥和我两个儿子。按照当时政策，我家属于“半边户”，孩子的户口随母亲一方走，故母子都没有城市户口。父亲的工资每月才四十元，共同生活的祖母工资也才三十元，还须寄钱物给乡下的祖父，因此一家人的生活异常艰难。再加上三人是“黑户”，没有配给的食品，须花高价到“黑市”上购买“议价”的粮油，其因窘更是雪上加霜。
七十年代中期，祖父衔冤含恨地与世长辞了。直到八十年代初，邓小平同志重新回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职位上来，祖父终于得到平反昭雪。可是我家的生活状况却并未得到改善，依然左支右绌、捉襟见肘。而且没有户口的哥哥和我面临着失学的威胁。哥哥经父母多方说情才得以到公办小学读书，而我却只能到一家民办学校上学。但读中学成问题了，遑论考大学。父亲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，托了不少人，甚至花了不少钱，仍然没有结果。1985年，他根据当时政策，以母亲体弱多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、且家庭困难为由，又一次向派出所提出转户口的申请。但如泥牛入海，杳无消息。据说，如果能找到有分量的人代为说项，那么或许有希望。我家哪有这种关系？走投无路的父亲突然想到给小平同志写信，反映这一情况。他果真花了几天工夫，写了一封七八页纸的长信，详细地介绍了祖父被错划为右派，一家人深受影响的悲惨遭遇，以及他的后人现在所面临的因难，并婉转要求能否拔冗批示解决。父亲要上书小平同志这件事，周围的人要么嘲笑他疯了，是胆大妄为；要么悲观地认为太荒唐，太越级，恐怕连信都到不了小平同志手中，更不用说解决了。母亲还害怕遭致新的政治上的打压，因此苦苦劝阻。父亲思考了好几天，毅然按照在市委工作的同学建议，用挂号信的方式寄出，直接寄给小平同志邮寄出去——他坚信小平同志一定会体恤我们的困难的。
果然，一个月后，父亲收到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回复，称相关批复已转给有关部门，请等候处理结果。不久，派出所竟真的首次派人来我家调查核实有关情况。数月后，困扰了我们近十年的户口问题总算是终于迎刃而解了。父亲，一个无职无权的小老百姓，只因鼓起勇气给日理万机、宵衣旰时的小平同志写了一封信，竟解决了大问题。也许父亲的信小平同志并没有亲自阅览，但总归是因写给他才引起重视，总归是小平同志力挽狂澜、拔乱反正才让普通百姓的生活从此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。
全家因此喜极而泣，父亲念叨着一定要感谢小平同志。可是，其时家徒四壁，别无长物，用什么表达感激之情呢？父亲这时想起了有一年过年的时候，来自河南商丘的好友来家拜年，也不管父亲是否喝酒，送来了几瓶包装精美、气度不凡的张弓酒，还热情洋溢地介绍说这是河南当地的名酒，以酒洌香醇著称。父亲不懂酒，但他是有文化的人，知道中州、商丘是有文化渊源的地方，出产的酒自然也是非常珍贵的。于是他欣然收下，并予以珍藏。这几瓶张弓酒居然成了我家的宝贝，流传了下来，谁也舍不得喝。
父亲由此想把这几瓶我家视若珍宝的张弓酒给小平同志捎去，表达一下感激之情。可是，几经联络，终于无由送达，这让父亲非常遗憾，心里老是放不下。于是，母亲操办了一桌菜肴，合家欢庆。父亲说，无酒不成宴，今日事属非常，该喝一杯，既是庆祝，也是感谢小平同志。既然无法把酒送给小平同志，不如我们摆上好酒，遥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吧。于是那晚，素未沾酒的父亲打开了一瓶张弓酒，满满倒上三大杯，酒瓶开启，异香扑鼻，陈年老酒依然清亮纯净，让人不饮即醉。第一大杯酒，父亲酒在门前的大地上，祝福祖国面貌一新、国运昌隆；第二大杯酒，父亲酒在堂屋的地上，寓意着我家不忘小平同志的恩泽，全家祝愿小平同志身体安康；第三大杯酒，父亲自斟自饮，他不会喝酒，但不知不觉竟全喝了下去，平生第一次大醉。这是喜庆、祝福的酒，没有谁拦住他。
也是在八十年代末，住在马路旁边的我家因为马路扩建而拆迁，父亲表态，国家建设需要，是为了发展，我们应无条件支持，于是我家是那一片第一个自觉拆房的，受到了政府部门的赞许，按照当时的政策，划了市郊的一块地给我们重新建房。当时家里并无积蓄，建房又是从来未经历过的事，但父亲毅然决定无论多么困难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做好，不向政府和单位伸手。我的父亲母亲不靠他人，东挪西凑，筚路蓝缕，哪里有废旧砖瓦人家不要的就赶紧跑去捡，就这样一块砖一片瓦地积累，经过了无数的艰难困苦，终于建起了一栋两层小楼。本来中年发福的父亲累得从此消瘦，身体磨损得厉害。记得房子上梁的那天，父亲疲累不堪，事后瘫坐在新房的地上竟沉沉睡去了。到半夜醒来，家人还没有吃饭，我和哥饿得直哭，母亲简单地炒了几个小菜，父亲又独自拿了瓶酒，还是那剩下的当宝贝珍藏的张弓酒，他倒了半瓶在杯子里，就着菜，慢慢地啜饮。母亲为陪他，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，就不喝了。父亲说，这酒真是酒中极品，我不饮酒的人也知道定是好酒。这些日子以来你也辛苦了，再喝点吧，又喜庆又解乏。那时，改革开放兴起，国家的发展一日千里，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转起来。虽然拆房建房异常艰辛，但总算是拥有了自己的新房，我家的境况随着国家的命运也正在逐步改善之中。难忘在那如水的夜色中，父亲和母亲在月光下相对而坐，互相劝酒，笑一阵又哭一阵，那晚的景象至今想起犹教人心酸不已！
流年似水，到九十年代，哥哥和我相继考上了大学，而父亲则日渐衰老，黑发中夹杂着银丝。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，父亲提议好好庆祝一下。上次建房时剩下那半瓶张弓酒，平时舍不得喝的父亲，却兴致勃勃地让我和哥哥满斟了一杯酒。这仍然是父亲最爱的张弓酒，电视上已经在做广告，记得广告语是：“东西南北中，好酒喝张弓！”。酒水依旧清冽，酒香依旧醇厚，父亲却老了。这天他先是喜悦，继而变得异常沉默，只是不停地大口喝酒。我们心中黯然：当年父亲本来已考上了大学，无奈时运不佳，祖父错划为右派后，家庭无力负担学费，父亲在那里坚持了一个月，终于无可奈何地辍学回家，这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，是永远的痛。今天他喝这么多，既是为我们由衷地高兴快慰，又是借这酒杯，来浇自己的块垒呀！父亲老了，他看我们的眼中盈满了泪光，但最后他还是笑了，毕竟今非昔比，早已不是祖父和父亲的时代了，我们都考上了大学，这个书香之家有了传承，国家政治清明，经济发展，知识重新受到尊重，这是多么好的事呀。
父亲从此应该可以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，可惜，“树欲静而风不止，子欲养而亲不待”，1998年，一生困苦的父亲积劳成疾，终至卧床不起。就在孩子们即将立业成家之际却溘然长逝了。
以后，每当清明、春节等节气，我们都要准备几个父亲生前爱吃的菜，斟上一杯父亲最爱张弓酒，奉献在他们的灵前，心里默默祝祷：
“一生命运多舛的祖父、父亲啊，安息吧！
我们将时常奉上您们至爱的美酒，告诉您们更多欢乐的消息，以慰您在天之灵！”
本文标签：张弓酒 编辑：阿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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